每當聽到克里木唱《塔里木河》這首歌時,我就會想到我的心中也有一條河,她就是貫穿新沂市東部的黑馬河。
黑馬河是源自駱馬湖的一條人工河,至于什么時候開挖的,我都沒有印象,也沒聽祖輩人說起過。只記得四五歲左右有過一次黑馬河撈底,算是我記得的關于黑馬河的一次最大的工程。撈底之前需要把河里的水全部抽干,當時河底全部是捕魚的大人和孩子。那時捉魚不時興用機械,全部是用手捉,最多用籃子和箕畚,淺水里的魚一汪汪的,不管多大的孩子直接用手就可以捉得到。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黑馬河附近的村莊,人人都吃足了魚。家家院子里都晾著魚干,太陽底下蘆席上曬著紅通通的毛蝦。
在兒時的記憶里,黑馬河非常寬闊。以至于我能游過去,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撈底后的黑馬河,岸邊還會有很多細沙堆積,赤腳走在上面,溫暖而又柔軟。腳踏進淺水里,就會有小魚小蝦貼著腳親熱,讓人感覺有點癢還有點疼。不過我們最喜歡的還是站在橋上往下跳,跳的姿勢多種多樣,前撲、后跌都可以,沉入水后再憋很久的時間,漂得很遠才會冒出來。大人看了直呼危險,可是在孩子們的眼里,這些大人既無能又膽小,自己不敢還不允許別人跳。
有個年齡和我們差不多、但是個頭特別威猛的同伴,是和我們明顯不同的另類。他的父親在村里開著供銷“雙代店”,也是村里唯一的一個商店,那是我們這些孩子的天堂。他的哥哥是村里的書記。他經常利用到河里游泳的時間給我們致命的打擊。在河里游玩的孩子,遠遠看見他來了,就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鴨子一樣,四處亂撲騰,急于逃命。他則不慌不忙,三步并作兩步,就跳到了一個孩子的身上,把他騎在身底,等到從河里再冒上來,就見孩子臉色發青,雙眼通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過了分把鐘才會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開始訴說委屈。而這個魔頭根本顧不上這些,因為他還有更多自認為有趣的游戲還沒進行,其實下一個游戲對象他是找不到的,因為他一來,別人就不敢再呆在水里了,能跑掉的早就跑光了。
現在想起來,他只是覺得好玩,并沒有惡意。輟學后,一直到現在,他都是個很本分的人,樂于助人,喜歡行俠仗義,見到兒時的任何人,都客氣地打招呼,不多說一句頑皮的話,看起來好像還有點木訥的樣子,和以前相比判若兩人。
兒時最有趣的事,是在河岸邊放牧。有時放豬,有時放牛。想起來,那時候還是很有團隊意識的。五六個孩子分成兩組,把管理對象攔在中間,然后放心下“五股”,“拾羊窩”,玩膩了就在樹蔭底睡覺。有時睡到大人都來叫回家去吃飯了還不醒。這種好日子時間不長,牛慢慢總結出了規律,竟然企圖趁管理者熟睡時偷渡。一個小伙伴醒來小便,突然在河里看到幾只牛角在往河對面慢慢移動,牛的整個身子一點看不到。像一艘艘小航母。大家慌了神,一齊往河里撲,牛發現了異常,也加快了速度。小伙伴在丟牛的恐懼和擔心受大人責罰的心理共同驅使下,超常發揮,終于把牛給逼了回來。
河堰上和坡底的青草和野菜也是家里豬雞的美食。大人綜合評估了孩子們的勞動量之后,覺得在放牧之余完全可以再順便打點豬草回來??墒呛⒆觽儏s不管這一套,等玩得盡了興,睡得足足的了,才想起來這檔事。有年齡稍大點的孩子便給每個孩子菜籃底加樹枝做成空架子,上面稍微放點豬菜就可以了,果然大大減輕了工作量。以后各個工作組爭相效仿,從來沒被發現過,只是大人會發覺豬的食量越來越大了。老是哼哼著一副吃不飽的樣子。
河邊游玩還有一個小游戲,叫“十二老頭搓不爛”。一般都是大孩子哄小孩子玩的,代代相傳,傳了很多年。有一種植物,葉子嫩綠,平時沒什么味道,搓爛之后,奇臭無比。大孩子就說:這種東西一般手沒有力氣的人是搓不爛的,即使十二個老頭一起接著搓,都不會搓爛,因此得名。小孩子好勝心強,越說搓不爛,就越想逞能證明自己有超能力。三下五除二就把雙手搓得比豬糞還臭。我年齡稍大的時候知道這是大人騙小孩的把戲,等到以后看到洛克菲勒的故事,知道他經常面帶微笑向孫子張開雙臂,作出要抱的樣子,等孩子快到跟前時,他猛地閃開,讓孩子摔個狗吃屎。書上說這種方法可以教育孩子以后少受騙。這時我才知道,搓不爛實質上也是一種防騙教育。只不過這種游戲不是名人發明的罷了。
黑馬河哺育了我和我祖上好幾輩人。老家土地是黑泥糊土質。以前一直是稻麥兩熟。近幾年時興搞“味稻小鎮”,才改稻養蝦。水是我們的生命。每到用水季節,村民都是直接把水口扒開,讓河水往地里流個夠。遠點的地方滴水貴如油,老家這兒卻是溝滿河平,需要用多少水就有多少水。插秧休息間隙,村民整個人往河里一撲,滿身的泥漿和汗水立即被河水蕩滌無存,清清爽爽。然后到岸上樹底找個石頭或磚頭底一墊,邊吃煎餅邊休息。如果再有空余時間,他們還會打會兒撲克,下下“五股”,以此解除疲乏,算是勞累間隙的娛樂。
文革時候,這里還是開群眾大會的好地方。就著樹搭好主席臺,寫好會標,頭戴尖帽的反革命分子往臺前一跪,正能量就來了。領導在臺上歷數他們條條罪狀,接著群眾上臺控訴。一時群情激昂,口號震天。我們這些孩子懷著對反革命分子無比憤慨的心情往他們身上扔石子土塊,他們沒有露出一點敢反抗的樣子。以后在黑馬河橋上遇到,大家都一齊往身上吐唾沫,齊呼地主大壞蛋。地主也只顧低頭走路,并沒有一點其他表示。其實當時老家并沒有大地主,這些人只不過靠自己勤勞,省吃儉用比別人多擁有幾畝地罷了。但是因為有名額分配,他們才被推到了歷史的風口浪尖。面對不公正的待遇,他們沒有遷怒于社會,只能默默忍受。黑馬河水滾滾向前,歷史的車輪進行到今天,我們終于理解了那一代人。
黑馬湖還見證了一代恩師對我的厚愛。我一直討厭讀書上學,每年都會有幾次退學的鬧劇在我身上上演。八十年代讀初中,張貽成、王啟飛、張培權幾位老師,先后冒著危險,跨過黑馬湖的危橋,找到我家,苦口婆心勸我回校讀書。他們都是品行正直的好老師,不僅僅是關心我,對其他同學也一樣關心。真正是視同學為親人。張貽成老師是個表面嚴肅,內心卻很柔軟的人。王啟飛老師是八十年代最早穿上喇叭褲的人,衣著整潔時尚,但業務熟練,兢兢業業。最可惜張培權老師英年作古,今生再也不能見到了。他們對教育的熱愛,就像黑馬河水,既無私又深沉。
黑馬河其實只有區區五十米寬,但是在我心里,她卻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河。她承載了兩岸兒女的苦難,也帶給我們無盡的歡樂,使我們富足,讓我們子孫后代繁衍生息。只可惜再見到她的時候,兩岸已沒有了灌木和沒膝的青草,只有青一色的楊樹,在冬春交替的寒風中孤獨地瑟瑟發抖。也許等夏天到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了吧。